傍晚时分，沈七言推开了禅房的门。
净悟大师果然在禅房等着他。
面前的圆桌上个的确放着一盘棋。
至于棋局……
沈七言扫了眼，自信地拈起一枚黑子放下去。
本来无路可走的死局瞬间扭转。
君子六艺，除了骑射，他其余四艺学得尚可。
最主要的是，老和尚面前摆着的这盘棋，看似无解，但其实并非真正的死局，端只看下棋人技艺够不够硬。
……或者说是看下棋人胆子够不够大，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。
果然，沈七言的黑子落下后，净悟大师眼中闪过一抹亮光。
“沈施主好勇气。”
“多谢夸奖，不过跟大师比起来，还是差了些。”
沈七言在净悟对面坐下，目光冷沉地望着他。
“如今棋局已解，敢问大师，六年前，我父亲在半道上被匪徒截杀，对于这件事情，大师到底知道多少？”
沈七言说完，目光定定地望着棋盘对面的人。
禅房内檀香萦绕。
一丝清风从窗棂钻入，摇曳的烟雾下，老和尚的面容忽然有些不真实的缥缈感。
然后他看见那张脸上露出笑容。
再下一刻，脸的主人拿起一枚白子。
啪——
玉石撞击棋盘的清脆声响起。
沈七言下意识地垂眸望去。
下一瞬，他面色突变，猛地站起身。
就见刚刚才被扭转过来的棋局，因为那枚落下的白子，现在又陷入了死局。
……不，不对，不是绝对的死局，还有办法挽救！
沈七言立马拿起一枚黑子，才要放下，忽然又顿住，片刻后又要放下，却又在棋子即将接触到棋盘的瞬间飞快撤离……
如此几番后，他气恼地将黑子扔进棋碗中，怒视对面的老和尚。
净悟大师面容和煦，将棋盘移走，提壶给他倒了杯茶。
“你手里那枚犹豫不决的棋子，就是你父亲死亡的真相，一旦落下，便是死伤无数。”
沈七言依旧瞪着他不说话。
净悟大师面容平静地和他对视。
茶盏里的茶冷却时，沈七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，再将空杯重重顿下，冷声道：“所以，这就是大师对我三缄其口的原因吗？”
“老衲实在不忍心看沈施主走上歧途啊。”
“可如果我偏要走呢？”
“……你走不了的。”
“……”
沈七言沉默了，确实，老和尚的身手他刚才已经见识过，对付他绰绰有余。
只是……
沈七言指向外面，冷笑：“如果我拿外面那些灾民的性命做威胁呢？”
百年难遇的大旱，庄稼颗粒无收，朝廷那边忙着打仗，不管百姓的死活不说，还要拿着刀剐百姓身上的血肉喂养战火。
而这场战火，还要持续半年之久。
现在只要他才能源源不断地拿出米粮。
只要他中断米粮的供应，所有受普济寺庇护的灾民，全都死于饥饿。
沈七言不信老和尚能扔下那些灾民不管。
然而净悟大师只是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不，你不会那样做的。”
沈七言：“……”
他还偏就要那样做！
沈七言起身就往外走。
身后传来木鱼声。
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
还有低沉和缓的礼佛声。
以往每次听到这些声音，沈七言总会有种心灵被洗涤的宁静感。
如今这些声音听在耳中，沈七言却觉得心内浮躁不已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。
仿佛走的慢了，他就要被这些声音留下似的。
直到走出禅房，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，他才吐出口浊气，仰头望天。
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，管好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。
其他人的死活，与他何干！
他就不信了，上世连在路边遇到一只受伤的小鸟，都要带回寺庙细心救治照料的老和尚，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庙里的这些灾民饿死不管。
不就是比心狠吗？
他还怕了不成！
沈七言冷沉着脸往外走。
寺庙内收留的灾民不少，房间不够用，灾民或是被安置在大殿内，或是被安置在走廊下……实在没地儿可塞了，索性就直接打开铺盖露天而席。
庙里庙外的灾民，差不多都认识沈七言，即便没有亲眼看见过他，但也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他。
此时见他过来，都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。
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热情而尊敬。
沈七言：“……”
他尽量装着没看见。
好不容易快要走出去了，就在这时，衣摆忽然被人扯住。
他垂眸看去，就见脚边站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儿。
小孩儿 眨巴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，声音软糯地问道：“大哥哥，你不开心吗？是不是饿了呀？没关系大哥哥，我有食物，给你吃，你别不开心呀。”
小孩儿说完，展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让他看。
就见里面躺着一小块树皮。
沈七言：“……”
他盯着小孩儿看了会儿，终于认出这孩子就是那天他第一次来普济寺时，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对母子。
孩子好不容易啃下一块树皮，自己却舍不得吃，拿回去给母亲吃。
母亲为了让孩子活下去，割肉放血喂养孩子。
……对了，孩子的母亲呢？
沈七言忙蹲下身，扶着孩子的肩膀问：“小弟弟，你母亲呢？她没跟你一块过来吗？”
“娘在那里！”小孩子抬手指向一处。
沈七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，就见走廊下的角落里，一个妇人正靠着墙壁缝补衣服。
看大小，应该是小孩儿的衣服。
见他看过来，妇人停下手头的针线，冲他和善地笑了笑。
跟上一次相比，妇人的面色要好看许多，虽谈不上多么红润，但至少眼中有光泽了。
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纱布，想来伤口已经处理过了。
沈七言心头微安，可垂眸看见小孩儿手里的树皮，他又忍不住皱起眉头，问道：“小弟弟，你怎么还吃树皮？庙里没给你们饭食吗？”
问完他便沉默了。
这次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之久。
而他上次给寺庙的米粮，是支撑不了这么久的。
果然，就见小孩儿朝他竖起一根手指，嘘声道：“嘘，大哥哥小点声，不能让师父们知道我们吃树叶呀！”
“为什么不能？”
这次不等小孩儿开口，旁边一个老妇人便说道：“公子有所不知，我听小师父们私下里说，庙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了，他们自己吃的斋饭，都减半到两天一碗稀粥了。”
“还有净悟大师，听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！”
“师父们为了省出口粮给我们，宁可自己饿肚子，哪里还敢让他们知道我们饿的吃这些东西啊。”
老妇人说完，也从怀里一把东西给沈七言看。
沈七言仔细辨认了会儿，也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。
还是老妇人自己说道：“这是观音土，吃一把能管一天不饿呢！”
沈七言：“……”
他再也听不下去了，起身就往外走，走了几步又蓦地转身，黑着脸朝禅房走去。
禅房里的檀香味儿更浓了，一脚踏进去，仿佛走进了仙雾缭绕的仙境。
只不过仙境里面没有仙乐，只有“咚咚咚”的木鱼敲击声。
沈七言循着声摸过去，手掌摁在木鱼上，咬牙对净悟道：“别敲了，你的佛祖说要给你送米粮，赶紧起来迎接！”